天阴得厚重灰蒙蒙的云压着运河两岸的枯柳枝。
风不大却带着湿冷的劲儿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阿青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手里的破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泥炉里的火苗萎靡不振药罐子沉默地蹲在上面还没滚。
她盯着那圈黑乎乎的罐底眼神空空的。
哥哥留下的那点痕迹正在这个家里一点点被抹去。
爹把哥哥睡过的那张小床拆了木板堆在了院墙角落说是晒晒可一直就那么堆着落满了灰。
娘以前放针线的箩筐如今塞满了揉成一团的药方和干枯的草药梗子再也闻不见往日那股好闻的布头和丝线味道。
陈渡从外面回来带进一股寒气。
他肩上扛着半袋东西看着有些沉走路时腰弯得更低了。
他把袋子小心地放在屋角干燥的地方发出沉闷的“噗”一声。
“买的麸皮掺着吃能顶一阵。
”他对着灶房方向说了一句声音有些喘。
阿青没应声只是看着爹。
他的棉袄肩膀处磨得发亮还沾着些白色的粉末像是面粉又不像。
镇上粮行的掌柜近来脸色比这天气还难看轻易不肯赊账。
这麸皮不知爹是拿什么换来的。
陈渡没多停留转身又拿起墙角的竹篓和一把小锄头。
“我再去河滩转转看能不能挖点芦根。
”他说着推门又出去了。
阿青走到那袋麸皮前伸手摸了摸粗糙扎手。
她记得以前过年时娘会用细罗筛出雪白的面粉蒸出的馒头又暄又软带着甜味儿。
现在连麸皮都成了好东西。
药罐终于“咕嘟”起来苦涩的气味弥漫开。
阿青端起滚烫的药罐小心翼翼地滤出黑汁。
她端着碗走进里屋秀姑依旧昏睡着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娘吃药了。
”阿青小声唤着像以前娘哄她那样。
她用小勺舀了药试着往秀姑嘴里送。
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来褐色的洇湿了枕头。
阿青有点慌用袖子去擦越擦越脏。
她看着娘凹陷下去的脸颊心里一阵发酸却哭不出来。
眼泪好像在这几个月里跟着什么东西一起流干了。
喂不进去药阿青只好把碗放在一边。
她坐在床沿看着窗外。
院子里那堆拆散的床板孤零零地淋着雨。
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悄无声息地跃上墙头警惕地四下看看又跳了下去不见了踪影。
过了晌午陈渡回来了。
竹篓里只有寥寥几根细瘦的、沾满黑泥的芦根还不够熬一碗汤。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把芦根倒在院子里就着屋檐滴下的雨水冲洗。
冰冷的水冻得他手指通红。
“爹”阿青站在门口终于把憋了一上午的话问了出来“桥头棺材铺的赵掌柜早上来过了。
” 陈渡冲洗的动作停了一下没回头等着她往下说。
“他问……问咱家还有没有……多余的‘那个’。
”阿青的声音更低了。
她没说“寿材”两个字但爹明白。
哥哥走后爹把家里原本备着的一口薄棺让给了更急用的街坊没收钱。
陈渡沉默着继续搓洗那几根可怜的芦根。
水声哗哗的。
“他说现在木料金贵好多地方都在要……要是咱家不用他愿意出……出三块洋钱。
”阿青说出了那个数字。
三块洋钱能买不少麸皮甚至能换点糙米还能给娘抓几副好点的药。
陈渡把洗好的芦根捡起来沥了沥水。
他的背影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僵硬。
“不卖。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
他拿着芦根走进灶间开始生火准备熬一点芦根水。
阿青看着爹佝偻着吹火的背影没再说话。
她懂得那口空棺意味着什么。
那是爹娘给自己留的最后的体面也是这个家对无常世事最后一点微弱的、沉默的抵抗。
卖了它就像把这个家最后一点支撑也抽掉了。
傍晚时分雨似乎小了些变成了冰冷的雨丝。
陈渡坐在门槛上就着最后一点天光修补一个破了的鱼篓。
他的手很巧篾条在指尖翻飞但眼神却不在手上而是望着巷口。
阿青挨着他坐下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她看见爹修补鱼篓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裂口和老茧有一道新划破的口子凝着暗红的血痂。
“爹”她轻轻叫了一声“你的手……” 陈渡抬起手看了看不在意地在旧裤子上蹭了蹭。
“不碍事。
”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不是镇上人熟悉的节奏而是杂乱、虚浮带着泥水溅起的吧嗒声。
陈渡修补的动作慢了下来头微微侧向巷口的方向。
阿青也抬起头。
一个人影出现在巷口踉踉跄跄地朝着这边走来。
他穿着一身几乎被泥水浸透的灰布军装颜色褪得发白很多地方刮破了露出里面冻得发紫的皮肉。
他没戴帽子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脸上脏得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眼睛在暮色里发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又茫然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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