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夏天像块烧红的铁板把整个塑料厂烤得发软。
铁皮屋顶在烈日下发出细碎的爆裂声注塑机喷出的蒸汽裹着塑料味在车间里织成一张黏糊糊的网。
我站在仓库门口看着男生们举着搪瓷盆往澡堂跑盆底磕在水泥地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响。
“小张!你的澡票!”王姨从财务室探出头手里攥着两张皱巴巴的纸片。
她总把澡票对折三次说是能“防汗渍”。
我接过时看见票面上印着“1975年7月”墨迹被汗水洇得发蓝——这是上个月厂里发的夏季福利每人两张一视同仁。
澡堂在厂区东北角红砖墙爬满爬山虎。
男生澡堂和女生澡堂中间隔着道两米高的砖墙墙根堆着换下来的工作服散发着酸腐味。
我穿过时听见墙那边传来周晓晴的声音:“建国你肥皂掉了。
” “帮我捡下!”段建生的回答带着水汽。
接着是塑料拖鞋踢踏声和周晓晴压抑的笑。
我小心翼翼的挪动着脚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防止滑倒但还是发生点意外差点撞上正在锁门的张师傅。
“急啥?”他叼着烟卷钥匙串在腰间晃荡“今儿澡堂水烫能褪三层皮。
” 我点头致谢推开门时蒸汽扑面而来。
二十个喷头悬在头顶水柱砸在瓷砖上溅起白沫。
男生们光着膀子挤在角落有人用旧报纸或毛巾挡在身前有人举着饭盒当盾牌——这是澡堂里的“潜规则”:新来的或瘦小的得用东西换澡位。
“小张这儿!”老张从第三个喷头下探出头他浑身通红像只煮熟的虾“给你留了位儿!” 我感激的挪过去。
上周他阑尾炎发作我把自己的止痛药分给他系半板他硬塞给我三张澡票说是“知识货币化”。
“你腿脚不便多洗会儿。
”老张把喷头让给我自己裹着毛巾蹲在墙角。
我调水温时瞥见他后腰上有道疤像条蜈蚣趴在皮肤上。
“这是...” “六八年下放到农村修水利被锄头铲的。
”他咧嘴笑露出颗金牙“当时没麻药就拿烧红的铁勺子烫伤口。
” 我手一抖热水浇在腿上。
老张突然压低声音:“你注意下谷建国那小子最近在收集粉色澡票。
” “粉色澡票?” “女生澡堂的。
”他指了指墙根的工作服堆“听说他把用过的澡票叠成纸鹤藏在枕头底下。
” 水珠顺着我的脊梁往下滚。
我想起上周三夜班段建生偷偷把周晓晴的粉色澡票塞进裤兜。
当时我以为是情书现在才明白——在这座被计划经济捆住的工厂里连洗澡票都能成为情欲的载体。
洗完澡回宿舍中午路过食堂时闻到猪油渣的香味。
打饭窗口排着长队女工李姨舀汤的手突然顿住:“小张来这儿!” 她掀开保温桶盖一股热气涌出来。
我凑近时她用勺子在猪油渣堆里挖了挖:“长身体呢多吃点。
”半勺油渣落进我饭盒金灿灿的泛着诱人的光。
“谢谢李姨。
”我掏饭票时她摆摆手:“你特殊不用。
” “那不行...” “行了!”她突然沉下脸“你妈捎来的鸡蛋我可没少收。
”我这才想起每月初母亲都会托人捎来二十个鸡蛋大部分进了李姨的口袋——她丈夫在工地上受伤家里三个孩子等着吃饭。
回到宿舍我把油渣拨到一边盯着饭票发呆。
饭票是浅黄色的印着“壹市斤”边缘有锯齿状的缺口。
上周三暴雨我不小心把饭票掉进雨水沟等捞起来时月份的“7”字已经糊成一团。
“小张你的饭票!”第二天打饭时李姨举着那张糊掉的饭票“这月不能用了吧?” 我点头:“没事我...” “不行!”她突然转身对后厨喊“老王!拿张新饭票来!” 老王是食堂管理员他叼着烟从里屋出来眯眼看了看粮票:“哟这月确实认不清了。
”他弹了弹烟灰“不过嘛...” 李姨的脸色变了。
她把我护在身后声音突然拔高:“老王!这孩子腿脚不便多给半勺猪油渣怎么了?你当年修铁路断了根手指谁给你多盛过饭?” 老王的烟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我看见他右手小指只剩半截——那是六九年修成昆铁路时被炸飞的。
“行吧。
”他嘟囔着从抽屉里摸出张新饭票“下不为例。
” 那天傍晚我躺在床上数饭票。
职工宿舍里其他人都出去了我来到段建生的床旁。
我翻开他的枕头下面压着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粉色澡票——每张都折成纸鹤翅膀上用圆珠笔写着日期。
最新的一张是上周五背面有行小字:“并蒂莲开了像你的眼睛。
” 窗外传来蝉鸣。
我合上铁皮盒突然听见楼下有动静。
透过铁窗栅栏我看见段建生和周晓晴蹲在水塘边。
周晓晴手里拿着朵塑料并蒂莲是上周暴雨后我在仓库发现的——那些被雨水泡胀的塑料花清晨竟引来了真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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